他又想起了那張未脫稚氣的臉。
和泉守兼定。那把刀的名字。十一代兼定所打造的太刀。
鍛造自名家之手的作品,果然與當作廉價消耗品而大量製作的刀劍不一樣。鋒利且實用,更美得令人愛不釋手。土方歲三得到的和泉守兼定,又和同期來到壬生浪士組的同銘刀有著甚大差別。
白刃之上,靈氣滿盈而瀉。明明鑄成尚不出幾個月,已凝聚足夠的靈力化為付喪神。
對於武士而言,刀劍只是消耗品。看著總與付喪神建立深厚情感,並在刀劍受損時陷入低潮的沖田總司,土方歲三總是不以為然。將武器作為武器;將刀劍視為刀劍。堀川國廣知道自己的主人內心考量著什麼,只是從來不說破。
得知好不容易獲得的新太刀已為付喪神所憑依,土方歲三本來不願意收下。直到親眼見識示現於他們面前的和泉守兼定,並收到自那張薄唇中吐出、生澀且帶著細刺的問句。
「你不是武士嗎?」
尚未能夠塑型實體的付喪神透著光,宛若柔絲的長髮垂腰。外型似如人類幼子,言行舉止卻沒有與外貌相稱的天真。那樣的神態,總是能從十來歲卻自認老成的少年中見到。名刀天生的驕傲流動在和泉守兼定湛清的藍色眼瞳中,更在眉宇之間表露無遺。
他正欲喝斥和泉守兼定的無禮,土方歲三開口了。
「我確實是農家出身。」土方並未生氣,反而被引燃了興致。瞅著頂撞自己的付喪神,笑著反問:「怎麼、我的身分讓你感到失望嗎?原來這樣不夠格當名刀的主人啊。」
「若非武士,怎麼能夠配戴長刀?」
和泉守兼定也不避諱,挑著眉頭,一語道出武士階層與農民階層的藩籬。這話聽在意欲打破身分現狀的土方歲三耳裡更是萬分刺耳。
隨侍一旁的他冷哼一聲。和泉守兼定卻未就此打住,目光投了過來,揚起稚幼的聲音繼續說道。
「農民的話,用得上脇差就很了不起了吧?」
「你這——」
「國廣。坐下。」
土方喝住了他。面對這般昭然的挑釁,壬生浪士組的副長仍不慍火。銳利目光直直對上和泉守兼定的雙眼,邃黑幾乎要吞沒澄澈的顏色。
「我會成為武士。」
土方歲三淺笑著,握住太刀刀柄,唰地收刀入鞘。年輕付喪神的肩頭瑟縮了一下。
「這樣子,你就沒有怨言了吧。」
此後共度腥風血雨的日子,和泉守兼定未曾再挑剔過土方的身分,安安分分地盡著本差的責任。池田屋的激鬥,以及市中的大小巷戰,令他漂亮刀身多了深淺不一的痕跡。但持主屢屢奪下勝利,反而增添了眼底的神采。
常說物似其主,在堀川國廣眼中,和泉守兼定幾乎承襲了土方歲三急進向上的那一面。他們之間雖稱不上親密,同樣抱持著輔佐土方歲三的信念,數百回戰鬥和比試中也奠定了相當的默契。
和泉守兼定比初相識時稍加成熟的臉龐,總是因持主的耀眼背影勾起得意的笑。宛若人類那般笑著。即使最後本體損壞得嚴重,靈魂被迫移轉,於十二代兼定打造的新刀中重生,被土方歲三所馴服的傲氣付喪神也未有半分怨艾。
直到他們踏上蝦夷。
直到冬日終於遠去。
褪下淺蔥色羽織的市村鐵之助強忍著悲傷,紅著眼眶與土方歲三告別。揣在他懷裡的那把刀,卻是在當下才知道自己即將遠行。
留下來者和被迫道別者。當時和泉守兼定的表情,彷彿在堀川國廣每一縷思緒留下灼痛的痕跡。彼此對望,卻無法從彼此眼中得知,為何一樣是出生入死的武器,持主給予他們迥然不同的命運。
和泉守兼定澈藍眼中的光輝消失了,取代而之是訴不盡道不清的糾亂情緒。
對於被留下來的他,更對於土方歲三。
「沒有了刀,你還算是個武士嗎?」
誰都知道武士的時代已經結束。失去本差資格的和泉守兼定,卻對著早已經脫離農民身分的持主怒吼。緊緊握著拳頭,恨不得立即擁有人類一般的軀殼,才能撲上去給土方一拳。本來秀麗的髮絲在風中凌亂,連同靈體也變得殘破不堪。
「歲三!」
承受著猛然燒來的怒火,土方歲三卻依舊不為所動。
「我會活得比武士更像個武士。」
土方嗓音深沉,吐出的言語仍字字清晰。長日暴於寒風中的容顏顯得蒼白,卻不輕易被撼動。
「這也是我選擇的道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