おそチョロ|残したモノ(試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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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突然醒了過來。 不確定是因為車廂裡太過冰冷的空氣,還是因為列車駛過山洞之後迫切湧入的日光。 他側過身子,目光穿過透亮的窗玻璃向外望,軌道兩側平曠原野盛開著不知明紅花,綴在大片青蔥綠野中分外搶眼。蔚藍天穹烈日照耀,高空的風將雲扯裂成絲絮。他的視線隨飛鳥的影子起落向遠方風景延伸,眺望不受阻礙,視界中不見任何與現今文明相關的建設,更不見城市與村落。 他注意到即將與天際相交之處有山形浮凸,顏色淡微、連綿不規則的鋸齒,與列車行進的軌跡相平行。 或許永遠沒有會合的可能? 正這麼想時,他突然一陣暈眩。或許是因為陽光太烈太刺眼。他閉上眼睛,將身體轉正,背對窗景。良久,覺得狀況好了些,才又慢慢睜開眼。 列車依然以穩定的速度行駛。 他想,他必定在很久很久以前搭過這班列車。——沿途的風景讓他確信。 卻一時想不起來這班列車將駛向何方。 也許可以問問其他的乘客。他左右張望,才發現周圍什麼人也沒有。兩側相對的座椅冷冷清清,只有吊環的影子映落在椅墊上不停晃動。過於安靜的車廂裡,全是列車行進「鏗噹、鏗噹」規律的聲響。滿盈的日光並未帶來溫暖,與車窗外的晴日兩相對照,他感覺溫度又下降了些許。 冰冷讓血液循環不良。他搓了搓手臂,手肘突然撞到一樣東西。 是一個背包。 「啊⋯⋯」他恍然,「今天要參加比賽⋯⋯」 定向越野賽。 瞧自己全副武裝的模樣、手邊攜帶的東西,的確是為了參加比賽而做的準備。他想起來了,期待這天已久的他,特地換上了適合活動的新鞋,背包裡塞滿口糧,還有許多零嘴,且不只自己愛吃的。出門之前反覆在檢核表上一一確認,急救用品、童軍繩、手套、鐵鍬、哨子以及足夠的水⋯⋯一樣都不能少。 沒忘了指南針,也沒忘了正確的地圖。 他遲疑了一下。正確的地圖?
「喂、チョロ松?你還好嗎?」 艱難地睜開雙眼,映入虹膜的,是一張擋住了室內大半光源的臉。靠得好近啊。他眨了眨眼睛適應光線和景象,確認眼前是他認識超過了十年,與自己出自同一個基因模印打造的臉。不是陌生人。 「你是⋯⋯」 チョロ松緩緩起身,頭有點痛,思緒中浮出了好幾個名字相互碰撞,一個兩個三個四個,還有呢?他直覺正確的那一個名字,和眼前之人的印象搭配不上。 「嗯?我是カラ松。」 「啊啊、我們家的長男⋯⋯」 含糊的話語滾落舌尖,チョロ松的胸口頓時一塞。為什麼是長男? 「真的睡昏頭,睡到連我都認不得了嗎?」カラ松皺眉,有點埋怨地說。 長男。カラ松不否認這個稱呼。所以說,眼前這名與自己有著相同容貌的人,確實是松野家的長男松野カラ松?チョロ松輕輕按壓著痠疼的眼眶,總覺得認知與記憶之間產生了齟齬,卻一時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勁。 記憶中的カラ松是這樣說話嗎? 「⋯⋯其他人呢?」他又問,聲音有些嘶啞,像費勁嘶吼過。 「我才剛回到家,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在。啊、トド松似乎說過今天跟同學有約,可能會晚點回來⋯⋯但是,一松和十四松的話,我就不知道了。」 カラ松看起來有那麼點無奈。無法掌握弟弟們各自的行蹤,對他而言似乎是頗為困擾的一件事。 「一回房間就看你睡到冒冷汗,臉色很難看。作了惡夢嗎?」 「嗯⋯⋯」 「這樣啊。」カラ松露出微笑,輕拍他的肩膀說出安撫的話語:「只是做夢而已,睡醒之後就沒什麼好怕的了。」 「哈、說得也是。」 趕緊忘掉,就沒事了。——カラ松嘗試對他傳達樂觀的想法。然而不太可靠的笑容,反而讓他苦笑了起來。 「話說,剛才爸媽來電,說晚餐過後才會回到家,要我們自己準備吃的。」カラ松站起身,似乎察覺他心中的不安尚未掃淨,繼續說道:「不舒服的話,你留下來看家,我自己去超市採買?」 「現在嗎?」 「嗯,再不快點出門,天就要暗了。」 チョロ松看了一眼牆面上的時鐘,才知道已經是下午五點一刻。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,但肯定昏睡了很久,陷在不明的可怖夢境中遺失了時間概念。 「煮咖哩好不好?準備起來比較省力。」カラ松隨手抓起一件外套穿上,「還是說你有特別想吃的菜色?不太麻煩的話我都可以試著做,只是味道可能不像媽媽煮的那麼到位。」 チョロ松隱約覺得,穿在カラ松身上那件樸素、沒有任何圖樣的外套,充滿了強烈的違和感。 「チョロ松,你在聽嗎?」 「唔、都可以……」 「別擔心,我很快就回來。如果狀況好轉,記得下來幫忙啊。」カラ松的聲音,不斷地將チョロ松的心神拉回到現實狀況上,「畢竟一個人做五人份的晚餐,我怕自己一人做不來。」 「五人份?」 是不是有點少? 「爸媽不在,所以只要準備我們五人的份。」以為他只是剛睡醒而意識不清,カラ松不厭其煩地解釋。 五個人。チョロ松反芻這個數字,五個人。 「就這樣。我出門了。」 不是別的數字。是五。是奇數。 「⋯⋯好。」 他想起來了,今天是週日,父母親二人恩恩愛愛地出了趟遠門,聽說去拜訪幾年不見的老朋友。兩老一跨出家門,松野家宅立刻成為無法地帶。他們兄弟五人樂得很。已經是上了高中的少年,早就 不希望時時刻刻受到父母及長輩的限制,總渴望著那麼一點誰也管不著的自由時間。 記憶一點一滴溯回。 彷彿剛開始認識世界的嬰孩,憑著親眼所見任意抓取情報,試圖串聯各個語詞和語詞、事物與事物之間的意義,進行歸納和演繹。 他是松野家的次男松野チョロ松。 十六歲。高中生。 與父母親、同卵胞胎的四位兄弟,一家七口住在赤塚市郊一棟老舊的木造平房。 拼湊著流竄腦海中的各種訊息,排列成一幅完美的認知地圖,說服自己,眼前上演的各種事件都是在合理的原則下發生。 深呼吸,チョロ松拉開房間的門,用力之大幾乎能把門紙扯破。 「喂、カラ松——」 他衝下樓,趕在家門關上前追上兄長的步伐。 「カラ松兄さん——要去超市對吧?我、我和你一起去。」 「チョロ松兄さん,你不記得了?」捕捉到他的表情變化,一松皺眉,流露出充滿意外的神情,「你是午睡時間太長,不小心把腦子也睡壞了嗎?」 「抱歉,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。」チョロ松十分懊惱,「一切都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。」 「是哦。」一松斜著目光看他,「課業壓力太大?不會吧,你又不怎麼唸書。」 チョロ松愣了愣才想起,一松與他不同,是兄弟之中最專注於學習的稱職學生。 應該是如此。一松和上了高中仍不改貪玩本性的他不一樣。會被成績優異的弟弟看不起,也是無可奈何的事。 「嘛、チョロ松……你也不全然是錯的那一方啦。」一松撇了撇嘴,改口道。或許以為他剛才突然不說話,是因為自己太過尖銳的話語:「我也承認,夢到那件事情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。」 但是遺忘了重要的事情,就是他的不對吧?一松處處帶著小刺的話語,仍對他傳達了這層意思。 「不過、你也別怪カラ松那傢伙,畢竟他上了高中才開始學習怎麼當長男,很多時候還是收不住脾氣。呿、倒是都長到這麼大了,一個老媽就夠了,誰還打算給他管啊,況且辦起事來,還是像以前一樣不牢靠。」 明明是傾訴煩惱的人,卻在此時顛倒了立場成為傾聽抱怨的人。 「也是呢。小時候,就是一松你比較可靠。」這次換チョロ松附和一松的話語。「出門時總是不忘帶上小冊子,媽媽交代的跑腿工作永遠使命必達。還有⋯⋯啊、記得跟蹤チビ太的事嗎?」 「當然。」 「那一次和你一起行動的,是十四松?」 「是啊。」一松以低沉的嗓音應他,大概因為被誇獎而感到有些難為情,「我們是第一組,天還濛濛亮就出門了。」 「啊、是這樣沒錯。有辦法帶著十四松到處跑的人,也就只有一松了。」チョロ松點頭。他慢慢想起當時的情況。「接下來才是カラ松和トド松,還有我。」 「才不是。」一松看了他一眼,哼笑出聲,好像他說出了極其愚蠢的話。「你可是睡到我們四人都回來後,才去回報チビ太的情報。」 「我自己一個人?」 「大家跟在チビ太後方跑了好幾個小時,都累得走不動了,只剩下你什麼事都還沒做,當然是你自己去。」 「不可能……」 「什麼事情不可能?為了順利把チビ太送去當別人家的養子,這個調查行動,當初就是你提出的。」一松反問他。見他依舊一臉茫然,瞪大了眼睛,「不會吧……你不記得嗎?」 你不記得了?チョロ松驚覺,這是一松今夜第二次這麼對他提問。他究竟忘掉了多少事情? 「你該不會也忘了,這件事情鬧得很大,為了尋找失蹤的チビ太,出動了許多警察,還讓我們被禁足了一個月,除了學校,哪裡都去不了。」一松的語氣激動起來,「チョロ松,你是主謀,你怎麼可能不記得。」 「怎麼可能……」 主謀。 這個字眼令チョロ松渾身一顫。 「……喜歡的歌手?」 「對啊,你最近不是瘋狂追星嗎?還存下午餐錢偷偷買了很多周邊商品……」トド松突然打住,驚覺自己說溜了嘴,「唔、抱歉⋯⋯チョロ松兄さん,我不會跟爸媽說的。」 「追星?」チョロ松蹙眉,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追星是怎麼一回事?」 「真的!我真的不會說出去⋯⋯」トド松合掌不斷向他道歉。「拜託、不要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嘛チョロ松兄さん。」 「不對、我……」 突然變成了加害者的角色,チョロ松驚慌不已。一松和十四松此時同時轉過頭看他,神情古怪,更令他不禁懷疑,自己是不是說出了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話。 「……我只是想搞清楚。」 「搞清楚什麼事?」トド松小聲地說,眼神中有責怪的意味,「雖然這麼說或許有點……抱歉,但、チョロ松兄さん,你這兩天怎麼了?」 語言措辭委婉,他仍聽得出トド松隱蓋在無辜面具之後的真心話。 在其餘四人茫然不解的眼中,他的言辭和舉止皆違背了常情。 「如果你有什麼困難,可以試著對我們說出來?」發現彼此之間的對話即將陷入僵局,トド松擠出微笑,試著打圓場,「對吧?說出來,讓大家一起解決。」 「大家?你所謂的大家,是指哪些人?」 「嗚呃……」 トド松一愣,縮了縮肩膀,微微開著嘴卻一時吐不出任何話語,四處飄移的目光拚命逃避他的注視,向在場另外兩個哥哥求救。チョロ松緊盯著末子怯懦的臉色。這應該是最簡單的問題,為什麼答不出來? 所有事物都逐漸失去溫度。 兄弟們出門了,カラ松在道別前,答應了他會幫忙找導師請假。或許誰都認為,將精神狀況不佳的他留在家裡,才是明智之舉。 可是稍微冷靜下來後,チョロ松卻懷疑起自己留在家中的理由。究竟是誰的思維出了差錯?神智不清的到底是誰? 他所見識到的一切都太奇怪了。 好冷。他更加用力地抱緊自己,壓迫血流,放任雙手雙腿逐漸痲痹。 有個人突然拉開房門。 チョロ松對來人不感興趣,心想著反正不是母親上樓探看他的狀況,就是兄弟中的某個人忘了東西回來拿,於是頭也不抬,打算維持沉默的姿態敷衍過去,直到對方離開。 不料腳步聲逐漸靠向他的位置。 「嗨嗨、像香菇一樣生長在陰暗角落的チョロ松兄さん?」 他不作聲。 「哪哪、像被抓包的內褲小偷不敢見人的チョロ松兄さん?」 他持續忍著不作聲。 「欸欸、像不小心被送進廢棄物清理場的新品チョロ松兄さん?」 「⋯⋯是你啊,十四松。」 「對!是十四松!」 「回來做什麼?」他悶悶地問。 「忘了東西!」 十四松爽快地回答,突然捉住他的手腕。 「喂做、做什麼啊十四松?」 他大吃一驚,急著想甩開十四松,麻掉的手卻被對方強而有力的手指緊緊扣住。 「忘了帶チョロ松兄さん一起走。チョロ松兄さん落單了,這樣不行。」 「別管我,十四松。」 「為——何?」 「我的狀況很糟,別管我。」 「チョロ松兄さん,看起來不太好?」十四松歪著頭問,立刻接受了他的說詞,「哈、說得也是呢!チョロ松兄さん看起來就像快要死翹翹一樣。」十四松拍著手說,「死翹翹!印堂發黑?啊⋯⋯對!有人這樣說吧?沒錯沒錯,壽命快到盡頭的傢伙。」 「十四松,你很吵⋯⋯」 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。チョロ松埋怨,儘管自己在別人眼中看來真如同十四松所形容,就像一副已經散發腐臭味、卻還一息尚存的意義上的屍體。 他想趕走十四松,雙手雙腳卻麻得動彈不得。 「哈哈哈、翹辮子!」看著他難受的模樣,十四松繼續天真地放聲大笑,「チョロ松兄さん會跟⋯⋯一樣隨隨便便就死掉嗎?哈哈哈哈哈——」 「⋯⋯誰?」 チョロ松突地抬起頭,歡快笑鬧的十四松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,往後彈開。 「誰死掉了?」 「欸、欸?十四松剛剛說了什麼?」十四松仍然大大咧著嘴,卻慌忙地反問:「怎麼了?チョロ松兄さん?」 「說了對吧!絕對說了什麼對吧!」他想抓住退開的十四松,卻撲了個空,「誰死了?告訴我,十四松!你說誰死了!」 「我、我⋯⋯」 「告訴我!」 「沒有!沒有沒有沒有!十四松什麼都沒有說!」 「十四松!」 一定有什麼東西被忽略了。 |